苏敏逃离之后

  这是苏敏离家的第三年，女人勉励不是故事的悉数。汹涌新闻记者 柳婧文 何锴 刘昱秀 调色 江勇(12:48)

  夜晚，广西柳州田塘轿车营地漆黑一片，借着房车帐子上的灯火，咱们围坐在户外，喝露营地老板娘自酿的重阳酒，吃着苏敏现炒的家常菜。

  苏敏兴致很高，细心地照料在场的每一个人。她讲起车队走“新藏线”的惊险阅历：两辆车在尖利的石子路面爆胎，一辆车被山上的滚石击中，一面车窗作废，唯有她开着小车Polo安全经过，“由于我当头车，你要看准机遇一踩油门轰曩昔。”

  自从2020年9月开端自驾游，59岁的苏敏现已在路上三年零五个月，走过我国的230多个城市。而这段旅程的起点是一条视频，她叙述自己婚姻日子的压抑，并决议逃离。

  苏敏的故事传达甚广，她被描绘为我国的“娜拉”。但女人勉励不是故事的悉数，那些环绕不清的纠结，那些有过伤痛又想要挨近的时刻，一起构成了一个我国式的家庭故事。

  上一年12月中旬，咱们在广西柳州三江游览集散中心榜首次见到苏敏。她梳着马尾辫，穿戴黑色卫衣、牛仔裤，盘腿坐在房车的沙发上。她边耍弄正在充电的口袋相机，边从沙发旁的储物架上掏出一台GoPro11运动相机。

  这些起步价两千多元的拍照配备，苏敏视为宝物。她说：“交兵时，这便是你的枪。你没有枪打啥仗？”

  素日里，苏敏白日赶路，下午拍视频，晚上直播。待洗完碗筷，把房车帐子收起来，她才有时刻躺在床上修改视频案牍。“有创意了，一个多小时写完；没创意了，弄两三个小时。”她清晨1点前很少睡过觉，最晚熬到清晨3点。

  女儿杜晓阳常常深夜收到苏敏传来的视频资料，她现在专职担任编排。出售身世的女婿刘伟伟担任组织苏敏的直播选品、广告对接、媒体采访。

  外出的三年，苏敏的飞翔路程七万多公里，简直都是接到主办方的邀请去参与活动。“厦门、广州、深圳、重庆、成都、上海，来回飞了好几回。”

  夜晚的柳州起风了，室外温度只需五六度，榕树叶几回刮上裤脚，苏敏仍旧坚持浅笑，安坐在户外，边吃饭边直播，房车的储物架上塞着商家寄来的产品。

  这样的日子，苏敏并不觉得疲乏，她在采访中说到的“累”关于其他：比方不到20岁时，她在化肥厂“三班倒”，深夜下班还要给三个弟弟煮饭——天不亮就开端发面，把酵母水倒入面粉中，加一点点油，重复搓弄，蒸出来两大锅馒头却只够弟弟们吃两顿，隔天又要从头做。

  其他一次，她自动说到“累”，是成婚今后，她要单独应对家务、接送杜晓阳上学，又要找一份环卫工、成衣、送报员或许超市营业员的作业。

  那时分她在超市上班，下班后见缝插针地刷剧，而现在她的房车上有电视机，但很少翻开过了。

  这些年在路上，现已是比“刷剧”丰厚得多的阅历：她在海南用两天时刻学会了冲浪；跟着来采访她的记者，学会用无人机；到杭州参与品牌方举行的线下派对，榜首次穿上了婚纱。而她成婚时，穿了件红棉袄就被老公接回家了。

  现在，她的微信老友除了家人之外，大多是路上知道的朋友和采访过她的记者。但当咱们提出想跟她的朋友聊聊时，她忽然慎重起来：“不想让他人来证明我”。

  气氛变得有些为难，咱们又开车走了半个多小时山路，苏敏总算打破了缄默沉静。她说起一位路上知道的旅友，曾特别打电话给她，期望她不要在媒体面前提起自己的姓名，哪怕仅仅网名。

  苏敏说，那时她丢失了一瞬，但很快豁然——关于他人来说，游览仅仅暂时的，终归要回归家庭。而她不相同。

  她在西藏昌都山区长大，父亲年轻时，转业后在当地的农具厂做办理事务长，母亲随迁做库房保管员。由于母亲有高原性心脏病，一年有近半的时刻频频往复医院。苏敏从小就要照料三个弟弟。

  苏敏记住，小学大课间操音乐一响，其他同学做广播体操，她就从山坡上的校园往山下的家里跑，提早回家添木头烧火，把米饭蒸上。二弟是在她背上长大的，有次二弟在她背上睡着了，她一路哭着跑回家，认为弟弟丢了。三弟则是在她怀里长大，苏敏抱着三弟和同学拿钩针钩花，一不小心钩针从三弟的耳朵上穿曩昔，弟弟的耳朵从此落下了疤。

  在22岁的苏敏看来，只需成婚才干脱节这样的日子。杜诚和苏敏相亲知道，他在郑州水利局下的一个分公司上班。苏敏想，成婚后，自己搬到厂里住，老公在郑州上班，“离得远，也管不了我。”

  但成婚不到三年，苏敏作业的化肥厂关闭，她带着两岁的女儿杜晓阳到郑州投靠老公杜诚。

  杜诚的老家在乡村，刚成婚时，一个姐姐，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在老家。只需杜诚一个人上班，他每月要补助爸爸妈妈。杜晓阳小学三年级时，杜诚拿到了单位方针房的名额，他们一家搬出员工宿舍。购房的几万块钱有一半是借的，全赖杜诚的收入还贷。

  或许是由于原生家庭窘迫，杜诚把钱看得重。他刚参与作业，每月收入30元6角，到了月底还能存下10块钱。

  有次苏敏母亲患病，她用了老公的医保卡买药，第二天杜诚就改了暗码。他后来向咱们解说：“用一次就代表会用第2次，各人担任各人的爸爸妈妈。”

  2006年，杜晓阳去西安上大学。杜晓阳记住，父亲只出膏火，但日子费占开支大头。她问杜诚要日子费，他说：“我现在忙，叫你妈给你打。”那时苏敏做送报员，月收入只需一千多元，每次打给杜晓阳五六百。

  在苏敏形象里，杜诚“处处管着她”：纠正她的走路姿态，要求她坐下来的时分，不能翘二郎腿，穿的裙子有必要过膝；不能穿白鞋，由于在杜诚的老家，白色不吉祥。

  一次，苏敏和街坊聊起计划生育方针，晚上回家杜诚打了苏敏，他说：“计划生育怎样能在群众广众之下当闲话说？”

  杜诚供认自己“大老公主义”。他向咱们提起和苏敏打架的一次阅历，是自己在单位食堂打饭，一名员工朝他碗里咳嗽了一下，“心里头不舒服，回家也不想让她吃。”

  苏敏回想起来，杜诚的话有时分像刺相同扎进她心里：他和工友在门岗打牌喝茶，苏敏和工友的妻子一块送报纸，推着车卖冰棍。她听见两人在不远处戏弄：“你看人和人便是不相同，像咱们坐着打个牌、喝个水，一个月三四千拿到手了。有些人啊，从早忙到晚，也就挣了一千多块钱。”

  为了能接送杜晓阳上下学，苏敏做了十年的送报员。她每天五点起床，骑电动车去报社领报纸，七点多把杜晓阳送到校园，上午十点送完报纸再买菜煮饭，等杜晓阳回家午休。

  而苏敏形象里的杜诚，下班回家后在沙发上看电视，等她做好饭喊他。有次，家里的灯拉线开关坏了，苏敏催他修了几回，他都说：“行，下回吧。”苏敏真实等不及，自己踩着椅子从头接了一条拉线。

  苏敏说，她很早就想过离婚，但为了孩子一拖再拖。杜晓阳上小学，她怕离婚对孩子欠好。由于房产证写的杜诚的姓名，她不信任杜诚会给抚养费。“两个人在一起都AA制，离婚了（他）怎会是给抚养费？”

  杜晓阳上了大学后，曾劝过苏敏离婚。但她忧虑， “单亲家庭不利于女儿找对象。”

  2021年1月，咱们到海南三亚榜首次采访苏敏。那会儿，苏敏现已当了外婆，双胞胎外孙在上幼儿园，她脱离家自驾游览不到4个月。但她关于离婚仍旧顾虑重重，“女儿现已忙到焦头烂额，假设再加上一个脾气臭的白叟，女儿的身体怎么能吃得消？”

  63岁的杜诚身段轻轻发福，跟梦想中那个说狠话的老公不同，他看上去温吞，乃至有时显露害臊的神态。

  苏敏脱离家后，杜诚单独日子。承受咱们采访时，他靠在沙发上，双手环抱胸前，慨叹现在 “十分辛苦”：他上午打乒乓球，正午自己买菜煮饭，晚上迁就一顿。为了图省劲，正午用过的碗筷，杜诚攒到晚饭前再刷，每天只炒一盘菜。家里的电视机常常开着，只为了听听声响，打发孤寂。

  杜诚和苏敏没有加过微信，他们是家庭群里的“群友”。杜诚是群里共享链接、节日祝愿最频频的成员，但很少收到回应。他近两年下载了抖音，有时点开苏敏的短视频，“看看她走哪了？”但从不点赞、谈论。

  苏敏在不同的场合讲过他们的婚姻细节。久未联系的高中同学把苏敏的报导转发给杜诚，他外表不在意，但心里觉得别扭，“家丑不可外扬。”“人家家庭吵吵闹闹没人说出来，唯一我这个出来了，我不是成了坏人。”

  为此，快90岁的姑父还把他叱骂一顿，让他赶忙坐飞机去把苏敏接回来。杜诚嘴上应着，但心里清楚苏敏不会跟他回家。

  2022年9月，杜诚榜首次意识到苏敏有了离婚的主意。原因是苏敏回家没有告诉杜诚，他们在女儿家可巧遇到。他像平常相同，用嘲讽的口气问好苏敏：“你还知道回来？混不下去了？”苏敏没有像曩昔相同和他吵，他感触到她的冷淡，没有上桌，自己端着吃了一碗饭就走了。

  几天后，苏敏在女儿女婿的伴随下去找杜诚。苏动开口：“要不咱俩就离婚吧。”杜诚不同意，他摔门脱离，跑出了小区。他揣摩着，只需躲着苏敏，缓一缓说不定还有地步。尔后，苏敏再为离婚的作业找他，他都躲着不见，说不在家。

  苏敏刚开端自驾游，车上的ETC绑定的是杜诚的微信，有次苏敏走高速刷了八十多块钱，杜诚的电话紧接着来了。他给苏敏打预防针，说，“她要全走高速，我薪酬才多少钱，我支撑不了。”

  其他一次，苏敏在新疆游览碰到杜诚的老同事，才得知杜诚把六千多元的退休金，成心说少了一千。

  杜诚对咱们说，他想给自己留点养老钱。三年前，他查出肺部有良性结节，每半年到医院复查一次。虽然医保报销份额达95%，他仍是给自己买了一份重疾险。

  在女儿问他要大学日子费时，他想苏敏有，就先花苏敏的。“自己手里有钱，心里结壮。”

  但现在杜诚没有曾经睡得结壮了，有时清晨三点会醒。他说，苏敏和他在家睡上下铺，长时间游览不在家，他都能承受，唯一离婚对他冲击太大。

  夜里睡不着，他漫无目的地刷手机，安慰自己往优点想：只需不离婚，苏敏总会回来的。

  他还在网上看“怎么好好说话”，辅导“老公妻子的联系”的视频，但实践起来很难，赞许妻子“说不出口”。

  苏敏缄默沉静了一瞬间，说：“曾经我想有或许，现在我是不或许。我甘愿给女儿看孩子，让女儿去照料他。”

  苏敏曾想，在外面跑一段时刻，或许（两个人）脾气会变好。“要是咱们能说得开，持续过也不是不或许。”但见到杜诚，对方责问她，“你还知道回来嘞?”“混不下去了是吧。”苏敏感觉自己快要操控不住脾气了，“我一听到（他说话）就想发火，心里烦，就吵架，摔碗打锅。”

  由于成婚证丢了，苏敏想要离婚有必要先补办成婚证，再领离婚证。但杜诚不合作，苏敏也惧怕再走一次成婚流程。因而，在苏敏向法院申述离婚后，“离婚”仍旧是悬置的问题。

  采访时，杜诚面前的茶几上摆放了一盘白糖糕，他说，前次去女儿家买过，杜晓阳爱吃，他就又买了一份，想给女儿一个惊喜。

  在通往柳州市区方向，高低崎岖的细长山路上，对向车道一名骑电动车的女孩跌倒了。苏敏减缓车速，重复问：“咱们要不要下去扶？”但只需她泊车，两头车道就都会被堵住。

  透过后视镜，咱们正真看到女孩自己站了起来。又开了一段路，苏敏用力地抓了一下方向盘，说：“哎呀，我现在特别懊悔没停下来问问。”

  她是个热心肠，信任在外面跑就离不开相互帮衬。2022年在川藏北线国道，她遇见一个骑摩托车去西藏游览的小伙子连人带车掉进了路旁边的沟里。她用自己的车绑着拖车绳拉他。幸亏后来遇到巡查差人，五六个人合力把小伙子和摩托车拉了上来。

  苏敏记住，自己曾经骑电动车送报纸常常跌倒，报纸特别重，一个人扶不起来，路上总有好心人给她搭把手。

  这些陌生人的好心她记了十几年，而来自最接近的人的损伤，也在她心底烙下了一块。

  苏敏说，自己是被传统刻画的女人。有媒体用“勤劳、隐忍、脆弱”来描述她，她觉得恰当。亲情这个词对她来说，是杂乱的。

  2023年5月，苏敏回家探望腰部跌伤的母亲。她给八十多岁的母亲买了一个9999元的金戒指。十多年前，她还在送报纸，母亲看街坊阿姨戴的金项链美观，苏敏用年末薪酬加奖金四千多元给母亲也买了一条。

  苏敏作为长姐，小时分家里条件欠好，常跟三个弟弟说：“等将来我有钱了，请咱们吃一碗烩面。”她作业的榜首个月，就请弟弟们吃了烩面。

  现在，苏敏的交际账号绑定的是自己的银行卡。她手头存了一些钱，就以外孙交膏火的名义，给女儿转账一两万，相当于女儿给她编排视频的薪酬。苏敏说，她不想女儿重复自己的人生。

  但她自己仍是很俭省。从榜首天碰头起，咱们就听到她诉苦“视频博主太烧钱了。”苏敏的房车五百块钱的油，能跑500多公里，两三天就用完了。她每行进八千公里，就得去4S店保养一次房车，一次要花一千块钱。为了省钱，苏敏从不去洗车店。气候好的时分，她自己拎着水桶爬到车顶，用拖布擦一遍，再接上水枪冲刷。一个小时下来，她已满头大汗。

  为了省十几块钱的打车费，在贵州六盘水，苏敏把房车停在露营地，步行三公里去菜市场买菜。回来时，她拎的东西太多，伤到了臂膀，开车只能用一只手打方向盘。直到2022年9月回郑州，她才去中医院热敷、烤电了20天治好。

  在杜晓阳眼中，母亲其实很精干。她送报纸两年，当上片区的小组长，办理七八个人。为添加报纸订阅量，她独出机杼地给片区内四五个小区住户写信。她接连屡次被评上先进作业者，还由于送报纸成绩杰出上过河南省电视台。

  杜晓阳怀上双胞胎之前，苏敏在超市零食区卖货。每天站八个小时，到了月末盘点，夜里两三点才回家， “他人中心会偷着出去歇息，但她不会。”以至于杜晓阳刚生完孩子，超市老板娘就去了她家，想请苏敏回去上班。

  苏敏起先在渠道上做号，是看到有游览博主自驾游览能赚钱。其时，她的退休薪酬只需两千三百元，想边侨居，边赚路费。她给杜晓阳讲她的主意，杜晓阳觉得行不通。那时，苏敏只需一台Polo小车，短视频对她来说，也是新鲜事物。

  但苏敏很快在网上花199元报了视频编排课。离家前，她在自己的账号上发布了几十条煮饭、日子共享类的视频，积累了十几个粉丝。入驻渠道一个月，流量翻倍后，她到家门口的烧烤摊要了羊肉串和一听啤酒，单独庆祝。

  上一年12月18日，苏敏要到上海参与活动，咱们一同去往机场。苏敏换上面料柔软，不常拿出来穿的白色羽绒服。她说，前期注册QQ的时分，女儿给她起名叫“联邦调查局”，头像仍是一把枪，她自己改名叫“香奈儿”。“感觉这是一个自己永久用不上的品牌。”

  现在，她的化妆品也大多是女儿买的或品牌方赠送的。她知道，自己不会一直是网红，被重视，或许再过几年，她的身体健康情况也无法单独应对路上的日子。

  现在她的方针是，攒钱把女儿女婿赞助她买房车的15万还上，她还想在女儿住的小区给自己买一套房子，和杜诚分隔住，那间房子或许就 “刷一下墙，买最廉价的木制地板，究竟仅仅一个睡觉的当地。”

  孩子放假时，杜晓阳会带上两个孩子陪母亲游览一阵子，也想让她回家跟他们住，但苏敏不想掺和女儿的日子。偶然睡不着的时分，苏敏看网络小说《元后传》，讲一个天才医学博士，穿越成了楚王弃妃，在古代治病救人，老公逐步了解、爱上她的故事。

  她想，即便穿越曩昔，假设没有才有所长，也或许过着凄惨的日子。她仰慕那些被老公宠成“公主”的女孩，可是她从不敢梦想爱情——她感觉自己长相一般，再婚便是“半路夫妻”，对方不或许比爱自己的孩子更爱她。“我感觉浪漫如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浪漫。”

  “我不想活在他人的压力下，我不想活在尘俗的眼光下，我不想让他人看到我是个没用的人。”在旁人看来，或许苏敏从未真实自在过，但现在的她，为自己感到高兴。